夢のような霧

  在這裡，有著這麼一家醫院。

  不論是兒童、老人、成人，都有專屬的醫院，而醫院旁都是一棟病房給所有需要開刀、住院的人們住。

  因此不需要擔心找不到家人的房間，只要按照自己住院的親人年齡階層，都可以快速找到對方的房間，而且每棟獨立的醫院、院房都有各種商店、書店、玩具店或逛街的地方，有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懷疑到底是不是醫院。

  不過也因為有健保的關係，不然以這種醫院來看，醫藥費恐怕都沒有“住宿”費要來得貴吧。

  每棟醫院、病院都是連在一起，如果不想吹風淋雨，可以走二樓的空中花園，想跟溫暖的太陽說說話也可以走一樓的步道，有時候還可以聽見附近學校的音樂科學生來這裡演奏免費的鋼琴表演，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

  到十八歲為止都是在兒童醫院，老人則是從六十五歲開始。

  而在今天，有一個在兒童醫院裡算是“老顧客”的人穿著自己高中的制服就這麼走樓梯走到病房大樓的十五層樓，不像其他學生染髮，也不像其他人服裝穿的不整齊，他穿的很整齊，頭髮也乾淨俐落的整理好，給人一絲不苟的感覺。

  要說他唯一特別的，就是那雙湛藍的眼睛。

  從手扶梯上看著許多小孩盯著巨大型的玩具車東跑西跑，轉眼間已經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所在位置。

  原本像瀑布般的柔順黑髮已經沒有束在後頭了。

  取代的，是一層又一層白色的繃帶，原本一百六時幾公分的她現在縮短到只剩一百五十幾了吧，稚嫩的臉從好久以前就沒有在改變。

  「啊……離火？」盯著一個木製的樹許久，她才注意到自己站在遠方像是好笑般的看自己。

  「看什麼看那麼認真啊？苂？」離火頗惡質的問著，腳步也朝她邁進。

  「喔，在看……小孩子無謂的祈禱信。」像是嘲笑一般，苂扶著一旁的點滴架，盯著上頭一張又一張的便利貼。

  每張便利貼上，都有小孩子歪七扭八的字跡，寫著希望父母健康快樂、希望可以有很多玩具、希望可以早日康復等等的願望。

  其中有一張跟一般小孩子選的顏色不同，單純的選擇白色，上面歪七扭八的字還寫了三個願望：

  １、希望大家都很快樂！

  ２、希望可以早點恢復健康去學校！

  ３、長大後要跟離火哥哥結婚！

  在便利貼的最後，還有一個細細小小，比之前的字還要難分辨的寫著：苂。

  離火狀似好笑的看著旁邊的人，而後者只是像羞恥一般轉過頭。

  「……這張我很想消屍滅跡。」沈默了許久，苂開口就要求撕掉那張，「為什麼當初我會以為你比我大啊？明明是同年紀啊……」

  「當初你的觀念就是只要比自己高就是年紀比自己大，這本來就是你錯，誰說跟你同年就比你矮？」

  「呃……」苂甩了甩頭，望著窗外許多來往的學生。

  「我們好像都沒吵過架，對吧？」苂問著，「從小時候到現在，好像都是我單方面的耍脾氣喔？」

  「哇，沒想到妳會坦承這點。」離火細眉輕挑，有點嘲笑的問著。

  「過這麼久，就算表面沒有在改變、長大，我的心智還是會變得。」苂瞪了離火一眼，淡淡的說著。

  苂的正確年齡其實跟離火一樣，都是高三生。

  之所以看起來還是十幾歲的國中生，主要原因就是她身上病惹的禍。

  打從國中，或許更早之前，她的生理時鐘就停止了。

  無論是外表、頭髮、身高等，都沒有改變，如同時間靜止一般。

  可是內在卻不是如此，她的器官腐敗速度快的嚇人，讓她活到現在的奇蹟就是接連幾次幸運的得到器官捐贈者，她才得以活到現在。

  在都是陽性、又以Ｏ型血型為主的台灣，要找到陰性還是少有ＡＢ血型的器官捐贈者可說是少之又少，而且就算找到許多人可以替換，一次又一次的手術都加重她身體的負擔，只是等著她的死因是器官腐敗或是因為手術的關係……

  直到今年，苂終止了手術契約，表示自己不願在接受手術。

  一方面是減輕父母的負擔，一方面是清楚自己不管如何，都會死。

  而她的生命已經瀕臨終點。

  「你都不會害怕、傷心嗎？」離火問了在當時，聽見苂拒絕接受手數時所問的問題。

  一次又一次的，看著她被推進手術房，每次坐在外的離火總是很害怕，害怕苂就這不醒來了。

  又很怕，她因為沒有接受手術就死掉。

  這種錐心刺骨的痛從小到大一直接受著，從來沒有感到麻木抑或者是放心。

  比任何玻璃、易碎的東西都還又容易破碎、消失，自己的青梅竹馬。

  也是自己唯一愛的人。

  「同樣的話說很多次會很煩欸。」苂看了他一眼，可是還是回答了，「要死了又如何？死之前的日子還是要過，飯還是要吃，水還是要喝，冬天還是會來，太陽每天都會升起……這是不變的道理。」

  只是……真的有點害怕。

  害怕離開你。

  「可是你……」

  「怎麼，離火哥哥很擔心我嗎？」苂勾起嘴角，「放心啦，我不會讓你過度擔心的。」

  「說得還真沒誠心啊……」

  「怎麼會呢？離火應該最清楚我說話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憑著良心的呢……」

  「但願如此。」

  離火擺明不信，藍色的眼睛盯著笑嘻嘻的苂，心中的好心情一直沒有消散。

  至少，要陪她到最後。

  不要讓她一個人。

  「我說離火，這只是假設、假設喔。」苂開口，語氣難得的認真、有點猶豫，「如果說，要講真話喔，如果說……你可以選擇要不要認識我，你會選擇什麼？」

  如果有那個機會，你會選什麼？

  還是會選擇認識我嗎？還是……

  「還真是艱深的問題啊……」離火的語氣也有了改變，他側頭閉上眼思考一會，然後漂亮藍眸再次張開，此時的他帶著溫柔的笑容。

  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而苂的臉上也露出相當少見，開心而甜美的笑，使離火的心跳漏了好幾拍。

  他帶著寵溺的笑拍了拍苂的頭，從口袋中掏出一盒外表相當精緻，用紅色絲帶綁成的巧克力盒。

  「今天抽查的護士長不在，我偷渡過來的……睡前吃的話要記得刷牙喔。」離火像是開玩笑的說，「是核桃口味的，吃的時候小心點。」

  苂從小就特別愛吃巧克力，但不喜歡吃甜的巧克力。

  百分之百的黑巧克力一向是她的最愛，尤其裡頭含著核桃，那只有核桃才有的淡淡香氣在口中融化時，在苦巧克力的襯托下使得更加香甜。

  但因為身體的關係自己都只能吃清淡的東西，就算拜託離火帶來也只有被沒收、臭罵一頓的份。

  但兩人的壞習慣仍舊不變，使得從小看他們兩人長大的護士長罵人時既是好笑，又是生氣。

  可是她的生命也快到終點了。

  其實每個人都清楚，只是都裝作像以前一樣平常。

  「……謝謝你，離火，真的……」苂笑了，笑的非常漂亮，卻也非常的淒涼。

  當離火想伸手碰觸對方的瞬間，苂卻消失了。

  活生生的，從眼前消失。

  「苂！！」心急的感覺染滿全身，他快速的跑進這層樓最深的一間房間，上面就寫的苂的全名，他快速的打開，看到了自己完全無法想像的畫面。

  苂的父母臉上染滿悲痛，她的母親掩住自己的臉盡可能止住淚水，她父親沈痛的拍了拍她母親的肩膀。

  穿著白色衣服的醫生和護士也悲痛的合眼，直接跟離火擦身而過。

  緊縮的藍眸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

  在這間專屬病房，在這間專屬苂的房間，在這間苂從小到大住的房間裡……

  白色的牆壁上還有海報撕掉的痕跡，那是曾經喜歡過歌手Ｍｉｋｏ的她不顧規定貼上去，甚是當時還播著相當好聽的情歌。

  對不起……我錯過你了……今生今世……永遠不再見…… 

  那首歌不停在離火腦海中播放，一直一直……

  他終於踏出腳步，顫抖著走向病床。

  還沒有用白布蓋住呢，她的臉……

  苂漂亮的眼睛合起來了，嘴巴也闔上，可是掩不住她那上揚的嘴角。

  笑著離開的。

  她是笑的離開的。

  沒有注意她的父母留了一個空間給他接受苂的死默默離去，離火頹廢的跪在一旁，顫抖的手輕輕碰了苂的手。

  沒有溫度了……一點餘溫也沒有……

  自己沒有察覺到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血色。

  苂……你到底……

  這時，自己才注意到，在她的右手，在她後來都沒有改變的小小右手上，握著一個小盒子。

  上面寫的「核桃巧克力」的英文，也寫了那巧克力的法文牌子。

  還有，包裝在上頭的絲帶。

  「咦！」離火輕喊了一聲，然後像是明白一切了。

  是這樣嗎……

  你在死前……想看到我嗎……

  ——離火。

  離火輕輕的靠近苂的耳邊，

  ——如果你可以選擇要不要認識我，

  他顫抖的打開嘴唇，

  ——你……還會想認識我嗎？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不管要問幾次。

  不管要回答幾十次、幾百次、幾千次，甚至是幾萬次。

  我的答案都不會變的。

  我……

  「——……我還是會選擇認識你。」他低聲輕喃著。

  我就是喜歡你啊。

  喜歡在意身高的你。

  喜歡有點孩子氣的你。

  喜歡堅強的你。

  喜歡問我這個問題的你。

  我怎麼可能會想不認識你？

  笨蛋啊。

  像是下定了決心，離火忍住滿滿的淚水，又再次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如同幻象般，苂笑了。

  跟第一眼看到她死時不同，是個心滿意足、幸福的笑容。

  而離火輕輕的在她額上，留下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吻。

  ——我是喜歡你的喔。

  ——笨蛋。

  夕陽下，一個有頭烏黑長髮的女孩穿著難得的學校制服，好不掩飾的對自己心上人說出心思。

（無名／１ • 完）